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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兩面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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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兵營搜尋屍體就搜了大半天。天色昏暗時,一輛輛卡車裝載著支離破碎的人體到了朝天門河邊,再由那兒的木船拖去江北黑石子掩埋。

陳惜從在這個時候,把孩子生下來了。是個健康的男孩。

張以傳是第二天早上回到重慶的。陳惜從生完孩子後就睡著了,綿綿長長一覺,雖然她不記得有沒有做夢,要有,做的又是什麽夢,但她不得已重新睜眼時,她的眼角濕潤,對這個現實世界,不無怨恨。然後她看到了正坐在她床邊地板上,頂著兩個黑眼圈、眼神卻無比溫柔的張以傳。

陳惜從所有的委屈都化成泡泡,往上冒,她擡起雙臂,摟著張以傳脖子就抽噎起來。

張以傳拍著她的背,好言哄勸。

陳惜從哭了一通,才說話。她說:“你別再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了。”

張以傳這次很痛快,他說:“我剛才看著你,已經把這個問題想清楚了。以後我不去了。”

幸福來得太突然,陳惜從幾乎不能相信,呆呆看著他,無所反應。張以傳擰了把她肥嘟嘟的臉頰,笑說:“傻了?”

張以傳很快了解了陳惜從前一日經受的驚嚇全過程,包括她無心插柳、殺死許晝白之事。陳惜從說:“你現在可以安心了。”張以傳搖搖頭,心想:“真便宜了他。”

張以傳給新出生的兒子取名“覆華”。

他果然如他所說,不再跑滇緬公路了。他派田照人和錢大中兩個,代他跑。他在全國各地的倉庫,都儲滿了藥品。物價越漲,他的口袋越滿。

陳惜從不確定丈夫到底有多少錢,只從人們對他們的態度細微變化中,猜測他賺得不少。

有一次她大膽問了張以傳,張以傳毫不隱瞞,就告訴了她。

“怎麽樣,你丈夫還有點本事吧?”張以傳得意洋洋斜睨著她,又伸過頭來,像只大貓等待主人的愛撫。陳惜從心裏很是安慰,但不知怎地,做不出欣喜若狂的模樣。她“嗯”了一聲,把手伸進張以傳頭發輕柔擺弄。

張以傳理解地看了她一眼,舒服地瞇起眼。

陳惜從想:“怎麽回事?現在好似他知道我,比我自己知道自己還多了?”

可能他們本性就相似,經歷種種波折後,磨去了多餘的棱角,差不多嚴絲合縫拼貼成一塊了。很多時候,雙方無須多話,一個眼神,就明白了對方所想。

但他們又畢竟是兩個人。過於接近,難免摩擦。甚至以前不大在意的事,也成了□□。

張以傳突然篤信佛教的事,在經歷小什字街的空襲後,陳惜從算是認了。她自己也開始聽他的話,每天抄一遍《心經》,又翻閱起《金剛經》。

但張以傳有些“兩面派”的作為,叫她受不了。

好比他近來熱心公益,不但自己組織籌款,也參加人家的組織。出手頗為大方。

陳惜從不是討厭公益,她只是覺得:既然他賺的是昧心錢,又何必故作姿態?

張以傳覺得她在鉆牛角尖,他說:“我比別人善於發現機會,錢也是賣命賺來的,有什麽昧心不昧心?那些錢我不賺,也會有別的‘兩面派’賺,輪不到窮人。現在我賺了,兼濟窮人,又怎麽是故作姿態了?他們確實需要捐款不是?”

陳惜從說:“總之不對。”

“那照你說,應該如何?”

陳惜從想了想,要他有本事不用,安心於當職員賺一份糊口錢,似乎沒這個道理。要他始終如一,賺了骯臟錢,幹脆一臟到底,別去施舍,似乎也不對。說到底,從張勁聲開始,他那個世界,相信的就是“無惡不作、諸善奉行”,矛不矛盾,存在即合理。他以前就這樣,要挑理,何必等到現在?

陳惜從頗為懊惱地說:“我不知道。總之,我不喜歡你這樣。”

張以傳看看她,尖銳地指出:“你呀,習慣了不順心的日子;順心的,反而不知怎麽過了。”

陳惜從生著悶氣,不說話了。

這天下午,她去青廬打牌,恰好尤夫人也打算籌備一場慈善晚宴,籌錢給空襲中房屋倒塌、無家可歸的人重建安身之處。

一直對這種事冷眼旁觀的陳惜從忽然開口,說:“這事,交給我來辦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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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正時在霧季公演時,認識了一位女太太,人稱江太太。她幾乎每次他的新劇上演,都來捧場。劇團的人私下都調侃陳正時,說他魅力大,盡吸引女太太們了。

江太太雖極力把自己往嫩裏打扮,衣服顏色也以鵝黃、粉紅為主,到底遮不住容顏衰老,笑起來,眼角全是細細紋路。

陳正時好似也沒和這位江太太說過幾句話,不知怎地,公演期結束後,竟成了她家座上賓,且教起她九歲的女兒書來。

陳正時日子過得糊塗慣了,反正一切他順其自然,也不深究。

江太太家住在嘉陵新村,是一套三室一廳的公寓房,就她、她女兒佳佳和一個老媽子三人住。陳正時一次也沒問過她她先生做什麽,怎麽總不在家。江太太自也不會主動提起。陳正時隱約覺得:她是位有錢人家的小姐,不顧家裏反對,和個窮書生私奔逃到這裏,可惜書生參軍死於戰場,現就剩下她們母女兩個,相依為命。

單這麽想想,陳正時對江太太,又多了份親近心思。

那次令陳惜從差點喪命的日軍空襲,把江太太居住的公寓也毀了。

陳正時有幾天沒能聯絡上她,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。這時他才明白自己,心裏恐怕已相當看重那個人了。

徐冰去世後,他還是第一次,為一個女人這樣心情起伏。

一直到第四日,陳正時才從肖氏手裏接到一張字條,上面用鋼筆寫了娟秀的幾行字,報了平安。

肖氏狐疑地看著丈夫,低聲說:“我剛回來時,橫裏沖過來一個小廝,要我把這字條交給你,說什麽‘人命關天’。誰寫的啊?”

陳正時反反覆覆看著字條,末了,舉到嘴邊深深一吻。他眼眶含淚,激動地說:“可不是‘人命關天’?幸好她平安無事。”說完,他拿了帽子和手杖就急吼吼地出門而去,留下一臉蒼白的肖氏,獨立廳中。

陳正時按字條上寫的地址,找到了江太太新居。換了地方,仍是摩登幹凈的公寓房間。

陳正時按響門鈴,不一會兒,門就開了。江太太一襲粉色睡袍,站在門口。她沒上妝,膚色暗黃憔悴,大眼睛下面,掛著兩個不大不小的眼袋。她見到陳正時似十分吃驚:“你……”

陳正時不管這些,他一把將江太太摟進懷中,聲音低低切切地說:“謝天謝地,你平安無事。這兩天聯絡不到你,我以為……以為失去你了……”

這時候,裏屋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:“阿蠻,是誰啊?”

江太太已經推開陳正時,她理了理鬢腳,大聲說:“是佳佳的先生。他不放心佳佳,親自過來看望我們呢。你快點換了衣服出來。”

裏屋傳來換衣服的聲音。陳正時則好比三伏天被人潑了一桶涼水,整個人都冷了下來。

江太太臉上出現一種新的表情:矜持而客氣。陳正時第一次對她明確表現出愛意,她卻疏遠起來。

“難為你有心,特地跑來看佳佳,”江太太說,“昨晚菜做多了,還剩下好些,不嫌棄的話,留下和我們一起吃中飯吧。”

陳正時低聲說:“你知道我特地來,到底是為誰。”

江太太聽而不聞,固執己見地說:“正巧佳佳的爸爸昨天過來,你還沒見過他吧。”

陳正時不說話了,心裏煩亂。其實這有什麽想不到的呢?一個還算年輕的女人,帶著個孩子,沒有職業,沒有家庭靠山,卻活得有聲有色,最大可能,不就是有錢人家養在外面的姨太太麽?不是想不到,不願想而已。

裏屋的門開了,走出來一個腦袋碩大的男人。雙方一打照面,都吃了一驚。原來這人是財政部次長錢耕年。雙方在社交場合,見過面的。

錢耕年隨即笑起來,說:“我當是誰,原來是惜從的哥哥。”陳正時尷尬一笑。

江太太倒有些緊張了:“你們認識啊?”

錢耕年說:“我和他不太熟,和他妹妹,是老相識了。惜從她,很厲害啊。”

三人圍著張圓桌吃飯。大盤辣子雞外,又有許多配菜,都不是新鮮的,但吃上去味道還不壞。佳佳也要上來吃,被江太太哄到廚房,讓她跟老媽子一起吃。

錢耕年問陳正時現在在做什麽。陳正時有些羞赧,說:“也沒幹什麽。無非寫寫劇本,準備下次公演。”

江太太趁機說:“陳先生書教得很好。佳佳頑劣慣了,誰看見她都頭疼,偏偏聽陳先生的話。我看,不如讓陳先生去學校教書吧。”

佳佳在廚房聽到說她,大聲不依:“媽媽最壞了,又在背後說我壞話。陳先生,你以後別教她。”

外面三個大人都笑起來。

錢耕年想了想,咬著筷子說:“現在很多學校遷到這邊,正缺教育方面人才。我好似聽一個朋友說:立近中學的校長剛被炸死了,還沒找到合適人選代他。不知陳先生有沒有這方面的意願?”

陳正時連正經在課堂教書的老師也沒當過,聽說一下子讓他當中學校長,本能就要拒絕。但飯桌底下,突然有一只柔嫩的手抓住了他的手,用力捏了捏。

陳正時裝作漫不經心地掃了眼身旁江太太。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錢耕年,感受到陳正時目光,轉頭看了他一眼,誠懇而又有些無所謂地說:“陳先生,這機會不錯。”

陳正時感到桌下那手掌熱乎乎的,又捏了他一下。他心臟狂跳,面色通紅。他想:“她果真對我有意思,只不過身有束縛,不好放縱。是我錯怪了她。”

陳正時僵硬地對著錢耕年一點頭,說:“我……求之不得,求之不得。”

錢耕年以為他過於看重這個機會,才如此激動,心裏好笑,想:“這算個什麽事。也罷,他是惜從的哥哥,以傳的小舅子,我就當賣他們夫婦一個人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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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事陳惜從很快就從邵宛如口中聽說了。

邵宛如口氣歡快,但仍遮不住一絲酸意。她揶揄了一頓陳堪的得意和花容的“猖狂”,然後說:“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正時倒了這麽多年黴,按理,也該轉運了。”

陳惜從一聽是錢耕年給介紹的校長職位,心中馬上明白了。但她不願惹起家中是非,並不挑破,反而說:“大哥一肚子學問,如今,算是能正經派上用場了。

邵宛如笑說:“但願如此。”

陳惜從正抱了張覆華餵牛奶,孩子不知對什麽不滿,吐了一口奶出來,不肯再喝。陳惜從豎起眉頭訓他:“吃不吃?不吃就餓死你。”

孩子大概感受到她話中惡意,放聲大哭起來。

邵宛如忙從女兒手上搶過外孫,不斷搖晃他。她抱怨女兒:“孩子惹你了?怎麽連後媽都不如了。小華乖,瞧這眼睛,跟以傳多像。”

陳惜從狐疑地看了看兒子的眼睛,雙手抱胸,還是生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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